《野百合》
正是花开的时候。东喜欢这座山，喜欢那些花。东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一只鸟，就住在这座山上。每当花开的时候，东就在天上飞着，在树梢唱着。山也喜欢东，山从来都当东是一只鸟。它用峭壁和荆棘把游人拒绝在山脚，然后拥起东，把他放到自己的怀抱里。还有东的琴，叮叮咚咚。
东今天要到山背后的山里去，背着他的背包和琴囊。昨天一个采药的老人告诉东，那里有满谷的野百合，还有一条冰一样冷蜜一样甜的小溪。攀上一堵峭壁，东觉得很轻松。被踩脱的石块从脚下滚落，敲击出对面山谷的呼唤。那时候，东喜欢直向着峭壁飞过去，将要撞上的时候再冲天飞起。那时候东是一只以为可以飞上月亮的鸟。现在东是一个以为可以飞上天空的人。以后呢？大概会是一块以为可以走路的石头吧，东想。
东闭着眼睛，攀过最后一段山岩。“你会呆住的。三十多年了，我第一次看到花这样的开。”老人说。东深吸一口气，睁开了眼睛。那时候东是一只蜜蜂，在花丛中上下飞舞。当翅膀已经酸疼的时候，它钻进一朵花的花心，深深的吸食了满满的甜蜜，然后就此长眠不醒。
山谷里几乎看不到绿色，迷迷蒙蒙的一片金黄。所有的花都摇动着，奔跑着，不时高高跳起，不甘心自己被埋在花丛中。东把手覆在心口上，一步一步的走下去，忽然发现自己也变成了金黄色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，象少女的发丛。东的手抚过花瓣，指尖象蜜蜂的翅翼一样颤动。花瓣灼热如火，喷薄着生命。东的胸膛要炸开，东喜欢让自己飞溅的每一滴鲜血落上一处花蕊，花也会喜欢的吧，也许灼热的它们就会那样的燃烧起来。
一块巨石突出在脚下。东踏上去，喝了口水，坐下取出了琴。手指抚过琴弦，象抚过花瓣一样的灼热。东把琴横放在膝上，调低了弦，左手按揉，右手勾挑，心中似乎有没有终结的旋律涌出。
洪冥之初兮/ 九天而十地/ 林林多木兮/ 芳华郁郁/ 悠悠千载兮/ 皎皎之白驹/ 天道之不寿兮/ 弹指而希夷/ 苍莽咸摧败兮/雨冷风凄/
礼作而乐兴兮/ 灵杳而德亡/ 混沌晦晦兮/ 肠断而神伤/ 无复觅清明兮/ 束心以为疆/
朝露并暮晖兮/ 滔滔者撷/ 仓庚啾啾兮/ 苕蔹桀桀/ 髡首裸足兮/ 澹澹而烈烈……
东忽然哽住，胸口一片烦闷。不由得笑自己自寻烦恼。重新把弦调回，忽然又笑了起来——吉他还是应该做吉他的。深深的吸了一口花香，就象吻到了珍爱的情人。
也许你感到了什么/ 也许你知道了什么/ 也许是生命的燃烧/ 给了你灿烂的颜色/ 不去想雪花飞舞/ 不去想秋风萧瑟/ 不倦的笑语欢歌/ 直到你最终的时刻/ 就让纯净在这里凝聚/ 任那世界在远方污浊/ 沧桑过后/ 就让我陪你凋谢/ 我的野百合
“喜欢吗？这是我昨天刚写给你的。”东轻轻的问着满谷的野百合。
意外的，女孩的声音响起：“还要再听一遍，我就可以画完了。”
鸟儿向着东飞过来，又盘旋而起，直上云霄。东知道，那是一个邀请。绕过巨石，东才发现，花丛里支着的画架，和画架后的女孩。她注视着画面，长发遮住了侧脸。东走过去，眼前一片金黄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
“那是我。”女孩轻轻的说，画笔伸向空中，勾出一条美丽的弧线，“前世，我是一支以为可以永不凋谢的野百合；今生，我是一个以为可以永远青春的女孩子；来世呢？也许，我会是一丛以为可以绽放灿烂的小草吧。”
“还要再画什么呢？”
“一只小鸟好吗？我觉得很孤单。”
“我是鸟。”东说，在女孩的身后远远坐下，轻轻的弹，轻轻的唱。女孩的手在飞，长发也在飞，当琴声沉落下去，女孩忽然欢呼着奔进花丛。
“我终于可以拥抱你们了！”
东望着她，莫名其妙。女孩回过头来，向东一笑：“昨天一个采药的老人告诉我的。今天到了这里，我都不敢走近她们，怕自己再也没心思作画了。”
“那你现在是画完了吗？”东站起身，走向画架。一片金黄中，现在多了一抹鲜红。东很用力的，转着不同的角度的看，依然看不出小鸟的形状。女孩明白了东的困惑：“我梦到的鸟就是那样子的。”女孩很认真的说。东又忍不住笑了，自己的前世是这个样子吗？不过东真的觉得那团红色充盈着生命。
“我倒觉得画的象是你开始在燃烧了。”
“是啊，我梦到的就是一只燃烧着的鸟啊。那是世上从没有过的美丽。”
东忍不住摸了摸身上，觉得自己黑漆漆的。女孩笑着跑回来，拉起东的手看着，忽然放在嘴边亲了一下。
“你弹得真好听。”东的手愣在那里，还没来得及体会那温软的感觉，女孩又忽然踮起脚来在嘴唇上也亲了一下：“唱得更好听！”
东伸手摸着嘴唇，女孩继续叽叽喳喳：“刚才听到脚步声，我都准备捡块石头砸过去了。还好紧跟着就听到琴弦的声音。”东的手从唇边移到了头顶，觉得有些麻麻的。
“你从哪里上来的？”
……
女孩望着面前壁立的石崖，怀疑究竟是采药的老人身怀绝技还是自己太孱弱。这就是他说的那条最容易走的路吧。为了这条路，她坐了好远的车，绕到了山的那一边。现在，她却真想看看老人说的那条不好走的路是什么样子的。
“这边，哪里有路哟！三十多年了吧，我只在近段时间偶尔会遇到一个年轻人。”女孩一边向旁边绕开去，一边猜测难不成他们会飞。
终于，她看到了对面山坡顶上那块象一只鸟的巨石。越过它就可以看到了。女孩忽然觉得身体轻盈起来，穿越荆棘丛，瞬间就到了巨石下。
女孩闭着眼睛，绕过那块巨石。“你会呆住的。三十多年了，我第一次看到花这样的开。”老人说。女孩深吸一口气，睁开了眼睛。那时候女孩是一支野百合，在花丛中摇曳挺立。当金黄的花蕾被阳光映红的时候，它颤抖着绽放，喷薄出满满的甜蜜，然后就此在阳光中燃烧成灰烬。
仿佛是害怕惊呼出声，女孩把手掌覆在自己唇边，慢慢的走进那不见边际的金黄。女孩不敢碰触它们，甚至不敢注视它们，就怕一瞬间自己就落地生根，和它们一起吐蕊绽放。女孩在对面山坡的一片金黄中看到一块灰黑和翠绿。那是一块巨石，和它脚下小小的一片无花的草地。女孩几乎是飞奔着，穿越谷底的小溪，来到那片草地上，支起她的画架。
“你从哪里上来的？”
……
这就是老人说的那个年轻人了。他是鸟，是自己梦中那只燃烧的鸟。他也许真的是飞上来的吧。
“你知不知道那条小溪？”
“我知道。”东望向谷底，“我正要去。”
“不管我是从哪里上来的，我要和你一起飞下去。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？”女孩说。
年轻人笑了：“叫我东好了。不要是被我背下去才好……”
女孩从画架上摘下画来，小心的卷起，轻轻塞到东的琴囊里。然后，收好画架，牵起东的手，走进花丛。
两人一起俯身，冰一样冷，蜜一样甜。含着一口溪水，东恍惚间抖了抖自己的翅膀。那时，它飞累了的时候，就在这里栖息畅饮吧。女孩的发香传来，那是东在花丛中飞舞的时候熟悉的味道。
我认识他。他曾经从云端俯冲下来，绕着我飞舞鸣叫。
我认识她。她曾经从丛中探出头来，向着我招手欢笑。
“我送你满山谷的野百合，你教我会飞。”女孩望着东，望着满山谷的野百合。如果小鸟也可以燃烧着绽放，百合也可以飘摇着飞起吧。东牵着女孩的手，向坡顶飞去。
前世是多久之前的事呢？似乎记得很多，更似乎只是一个梦境。是不是每一季都会绽放一次生命，是不是前世，那只鸟儿也曾衔着那支野百合飞上高空？女孩欢笑着，跟着东向坡顶飞奔。
东站在坡顶，再次望着满山谷的金黄：“刚才我就在这里睁开眼睛，然后飞进绽放的花丛。”
女孩指着对面的山峰，那块鸟形的巨石依然依稀可辨：“刚才，我就是在那里睁开眼睛，然后在你后来飞进的花丛里绽放。”
下山的路也不是那么难走吧，虽然根本没有路。东说这是他也不曾走过的方向。女孩跟在东身后，丛丛的荆棘都会在两边让开。也时常会有立陡的峭壁，女孩总会跟着东飞下，落在他怀中。
“你很轻，轻得像一支野百合。”东这样说。女孩知道，生命可以是没有重量的，当它可以燃烧的时候。
当暮色将整座山林燃烧成金红色，他们来到了山脚。女孩的喘息有些急促，回望着自己下来的山坡，似乎斜斜的延伸上去，和天边的晚霞融在一起。
“我真的从天上飞下来了啊，我知道那时候我就曾在天上飞，我知道就是我梦中那只燃烧的鸟，它带着我飞起，和我一起燃烧。”
东无言。东也在注视着那片山坡，注视着另一面的山谷里，野百合，小溪。似乎有些早已忘记的东西在心底蠢动，似乎脚下的大地已留不住自己，就要振翅而起，飞向曾经属于自己的天空，飞向曾经无拘无束的前世，飞向曾经向自己招手的那支野百合。
女孩忽然知道，这不是一次偶遇。老人的身影在女孩眼前浮起。或者，他前世是一座以为可以永远苍翠的山，今生是一个以为可以永远生活在山里的老人。
东忽然觉得很疲惫。东知道，飞翔的只是前世吧。也许花开花落，也许日出日落，也许潮起潮落，都是一个轮回。
“我们走吧，天要黑了。”
..2002/12..
加好友 
发短信
※判官※
Post By：2008-07-02 0:11:22 [只看该作者]
